折渔

01

 

八月的末尾下了雨，这场雨酝酿了半月有余，终于在这个周五的晚上落了下来，最初是毛毛小雨，不一会儿便下大了。

车上的电台放着上个世纪发行的歌曲，肖战听到第二首时，副驾驶的门终于被人拉开。

“怎么现在才出来。”肖战看了眼从夜色里钻进来的少年，他的身上还带着湿气。

“老师多讲了一会儿，等急了吧。”王一博说着从自己拎进来的口袋里拿出一杯热饮，是他刚刚排了好长的队买到的燕麦奶盖茶。

“给，还是热的。”他递给肖战。

肖战有些诧异，“下这么大雨你还去买这个，你不是没带伞吗？”

“我蹭了同学的伞一起去的，没怎么淋到雨。”王一博道。

肖战看了眼王一博打湿的额发，没有戳穿他，也没接过那杯奶盖茶。他发了车，驶入回家的车道。

王一博见他已然专心开车，便拿出吸管将瓶口戳破了，递到他嘴边。

“尝尝，回家了就凉了。”王一博道，好像一个等待老师审判的学生。

肖战张开嘴，咬住吸管喝了一口。

王一博盯着他的动作，看到他殷红的唇覆在黑色的吸管上，喉结动了动。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不正常，不然怎么对这个人的每个动作都着了魔，不然为什么要淋着这么大的雨只为了去给他买一杯同学说好喝的奶茶，不然为什么连过程也要说谎，走了十五分钟的路排了二十分钟的队，却骗他说是老师拖堂下课晚了？

这雨可能下进脑子里了，王一博想着，脑袋向椅背上用力磕了一下。

“你干嘛？”肖战显然被吓了一跳。

王一博看着他眼神里的担忧，笑了出来，“没什么，突然有点头疼。”

肖战踩了刹车，变了道将车停在路边，伸手去摸他额头，“不会发烧了吧？”

王一博看着他凑近的脸，他呼出的热气都洒在了自己脸上，他没发烧，却真觉得脑袋有些发晕，“没有，你好好开车，这里停车要罚款的。”王一博道。

“那你就让我省省心，不要有这些奇怪的举动。”肖战没好气地说，缓缓发车。

“嗯。”王一博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看他的侧脸。

时光好像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王一博觉得这个人还是像自己五年前遇见他时一样，气质干净，笑起来就像一束光。

一束照亮了自己的光。

电台还在放着歌曲，王一博闭着眼，听着电台里女声悠悠地唱：

突然想爱你

在这昏暗的夜里

看着你专注的背影

触动了我的心

……

 

“等会儿到家，你先洗澡，我去给你冲杯板蓝根，毕竟淋了雨，还是预防下感冒。”肖战看着前方的车流，对王一博道。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他侧过头，发现少年似乎已经睡着了。

肖战摇了摇头，勾起一个无奈的笑。

每周五来接他放学回家，好像已经成了他生活里雷打不动的一项日程安排，肖战有时候觉得，比起去国外留学的亲弟弟肖逸，王一博才像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自从父母离异后，他便格外珍惜能够生活在一起的人。

王一博是肖逸的高中同学，他的高考成绩比肖逸高出许多，明明可以去北京念更好的大学，却不知为何留在了本地。大一时他还能经常回家，如今大三课程压得太满，肖战便每周五来接他一次。

在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小时，车辆终于驶进了小区。肖战停好车，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醒醒，到家了。”

王一博睁眼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你不下车，我可自己回家了。”肖战道，拔出车钥匙下了车。

待他走到车前，发现副驾驶仍是没动静，只好将车门打开，凑近了道，“真别睡了，回家再睡。”

王一博睁开眼，拂到面颊上的是雨后清凉的夜风，还有肖战身上独有的味道。他其实没睡着，也不困，可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就不想动了，“你扶我下去吧，太累了。”

“别闹了，多大的人了。”肖战笑着说。

王一博不说话，以沉默代表态度。

肖战没办法，身体靠上前准备架起他的胳膊。

王一博就着他的力气将两只手都搭在了他肩上，结结实实地将眼前这个人抱住了。

夜色很温柔，也很安静。夏末已经听不到蝉鸣了，只有晚风吹过的沙沙声。

“怎么啦？”肖战问，觉得王一博今天晚上心事重重的，好像不开心。

“好累啊，抱一下。”王一博头埋在他肩膀，闷声道。

肖战听出了些撒娇的意思，笑开了，“是上课很累吗？”

不是。

王一博在心里回答，是暗恋一个人很累。

 

 

02

 

肖战架着一个与自己同高的少年一路从停车场到家门口，已经累得开始喘气。

“明明已经醒了，为什么不自己好好走路。”肖战边换鞋边埋怨道。

“以前你喝多的时候，我也这样扶过你的。”王一博说。

其实不尽然，肖战应酬喝醉的几次，王一博几乎是将他从车里抱到了沙发上。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肖战道。

“你不记得的事情可太多了。”王一博苦笑。

他没让肖战看到自己失落的神色，径直去卧室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

待他洗完澡出来，肖战已经为他冲好了板蓝根。

“喝了吧。”肖战递给他。

“你先喝。”王一博说。

“我又没淋雨，我为什么要喝？”肖战笑着道，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药太苦了，你先喝一口，我心里才平衡。”王一博与他讲歪理。

肖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拒绝，抬起杯沿抿了一口。

“这下可以了吗？”肖战将杯子递给他，

王一博极浅地笑了一下，对着肖战刚刚喝过的地方覆盖上去，一口气将药喝完了。

肖战似乎没察觉到他刚刚动作有何不妥之处，接过杯子，“你快去休息吧。”

王一博没挪动步子，站在原地看着他。
“怎么了？”肖战觉得王一博的神色很复杂，好像藏了很多心事。

王一博摇了摇头，“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晚安了。”

他没等肖战回答，回了自己卧室。

肖战看着少年的背影，心道难道他和王一博之间有了代沟？

 

03

 

王一博这一夜入睡得很快，却并不安稳。

他做了梦。

梦里是八岁的他站在回家的小路上，一群同龄孩子围住了他的去路。

“你爸爸是个大酒鬼，你一定也是个小酒鬼！”

“你妈妈不要你，你爸爸也不喜欢你，你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哈哈哈哈哈！”

“你们看他的衣服，他只穿校服，都穿了一星期了，肯定是穷的没其他衣服穿了！”

“……”

小小的他站在那条小巷里，却仿佛站在了绝路之上，他握紧了拳头，想反驳他们所说的任何一句，却无从开口。

那些孩子很快便朝他扔起了东西，一块石头砸向他，王一博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已是另一幅情景。

那是他高中教学楼到校门口之间一条很长的林荫道，两边栽满了梧桐树，梧桐树的叶子大片大片地落下来铺在地上，成了一地金黄。一条不远的路他走了很久很久，就是在那条路的尽头，他看到了肖战。

肖战那一年尚二十出头，正为毕业答辩忙得焦头烂额，但还是每天都来接弟弟回家。

王一博和肖逸走到校门口，看到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男孩朝他笑，“你就是王一博？肖逸经常提到你，要不要一起回家吃个饭？”

王一博默然不语，盯着他身上剪裁优良的白衬衫发愣，第一次因自己总穿着陈旧的校服感到一丝不自然。

“我……”他张口，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紧。

“你什么呀，”肖战爽朗地笑出来，明明不比他高，却大人般摸了摸他的头，“走吧，一起回家。”

回家。

王一博从梦里醒过来。

他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的灯，脸上有些湿润，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一脸的泪。

王一博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他有好多年没流过泪了。

他爸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掉一滴眼泪。

他姑母骂他铁石心肠，说他是个永远不会流泪的。

他那时在心里冷笑，就凭他那个从记事起就隔三差五地打他、永远喜怒无常、喝醉了酒就大发脾气的男人，也配他流泪，也配当他的父亲？

甚至当那个男人突发心脏病走掉的时候，他都不知心中是失去父亲的伤心多一点，还是解脱般的庆幸多一点。

十六岁之前的日子像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一个从记事起就已嫁做他人妇、杳无音讯的母亲，一个酗酒如命、永远在咒骂着一切的父亲，拥挤破旧的房子、受尽欺凌与嘲笑的校园生活，王一博不知自己那些年怎么熬过来的。

初中毕业那一年，他的中考成绩在全市排前十，被市一中录取，校方在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后，承诺免除他一切学费和学杂费，并且每个月发放生活补助。

 

然而父亲却在那个暑假去世，半夜走的，没给人一点准备的时间。

王一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缓过神，直到姑母来领他回家，说从此以后，他就住姑母家。

姑母不算个慈爱的女人，说得很清楚，他爸那房子卖掉的钱用来当他以后的生活费，至于钱够不够以后读大学，让他自己想办法。

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比以前好受多少，好在学校可以选择住宿，除了寒暑假，王一博几乎每个周末都留在学校。

一中学业繁重，学生几乎都是挤破了头考进来的，在这里再没人嘲笑他是个酒鬼生的可怜虫。再加上他成绩好，长相又出色，意外的人缘不错，甚至收到过几次女孩儿的告白。

明明也是青春期，王一博却没什么萌动的情愫，他太厌恶过去的环境，只想早日过完高中生活、考一个好大学，远远地离开这个带给他痛苦记忆的城市。

然而这一切计划，却在遇到肖战后分崩离析。

王一博看着眼前这个房间，这是肖战专门为他腾出来的，是他所住过的最好的房子。

肖战因为善心收留他，他却对他产生了不可告人的隐秘感情。

明知这样不对，却克制不住。和他点点滴滴的相处都成了罂粟，让他忍不住渴求更多。

再闭上眼已是毫无睡意，王一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尽是肖战的影子，他笑着的样子、他专注的样子、他和自己说话的样子……

他完了。

王一博有些绝望地躺在床上。

白昼的时间在渐渐缩短，外边的天刚朦朦亮，王一博看了眼时间，不足六点。

他正考虑着是否干脆起床算了，便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王一博瞬间坐起了身，他下床打开房门，听出是厨房的动静。

待走到厨房，看到的便是他梦了一夜的那个人的背影，穿着一件宽大的白T恤和夏天的睡裤，露出白皙的小腿。

“周末怎么起来这么早？”王一博开口。

肖战正惦着脚打开头顶的橱柜，听到背后突然有人说话，吓得一个激灵，脚底一时不稳往后跌了一步。

“小心！”王一博连忙上前托住他。

心上人跌进了自己怀里，王一博的心跳慢了一晌。

“谢谢。”肖战站稳，回头对他笑。

王一博仿佛没听见，只是盯着他。

肖战明显是刚起床还未打理头发，额发有些凌乱的搭在额间，双眼湿润，大概是刚刚打了不少哈欠，眼尾还泛着红。

如果这个人是他的就好了。

王一博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最先冒出来这个念头。

“你可以放开了。”肖战见他一直扶着自己的腰，还在慢慢收紧，小声地提醒。

王一博如梦初醒，被烫伤一般放开他。

肖战仿佛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问道：“你怎么起来这么早？不多睡儿吗。”

“我睡不着。”王一博老实回答。

“怎么了？”肖战转过身面对着他，眼神关切。

“做了噩梦。”王一博垂下眼帘。

肖战是真心疼他，王一博看到他好看的眉头拧了起来，“醒来了，就没事了。”

“你不问问是什么样的梦吗？”王一博问他。

肖战有些诧异，随即如他所愿，“什么样的？”

王一博靠近一步，近到微微前倾就可抵上他的额头，“我梦到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肖战笑起来，手搭在他肩膀上，“你在我心里和肖逸一样，都是我的弟弟，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王一博抬眼看他，肖战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不掺一点虚假，王一博心里却熬药一般的苦，他怎么敢开口，说他并不想当他的弟弟。

“别想多了，”肖战很轻地拥抱了他一样，马上放开，“肖逸给我发消息了，说他今天回来，开心点。”

“他回国了？”

“只是放假，回来休息。”肖战继续去翻找橱柜，将一些不常用的厨具都找出来，“听说上午就到机场，所以我想早点起来给他熬汤，他喜欢喝。”